荀攸续道:“子琮之所忧,我之所忧也。叔父诚若赤子,欲承周之道化,然此路崎险,动辄深渊万丈。今叔父欲曹公尚可并行,然曹公心怀远大,欲南下直取江陵,一举鲸吞江东。若南北归定,成高祖之业,不过弹指间……以叔父之脾性,势不会俯首妥协,若曹公执意走问鼎之道,叔父将何去何从?”
“揆情度理,泊船而自直。”
荀攸见荀彧安然跽坐,神容夷易,一腔言语堵在胸膛,化为叹息。
叔父外温柔而内韧直,从不为外物、外言所动。
他既心中有了断定为“正确”的道路,定会坚定不移地顺着这条道路走,绝无回头的可能。
无意从荀攸面上浮现的黯然被荀彧捕捉,荀彧再为荀攸斟酬了一杯,低声道:
“公达之心意,彧珍而重之。公达暂且心安,彧心中有数。
“况……江陵之战,曹公兴许能胜,倘若在此时进侵江东,败局立现。”
闻言,荀攸并未露出丝毫讶异之色,仿佛早有预料。
但他亦未赞同荀彧的话。
“尚有三分胜机。”
“若曹公未曾急功近利,只训练了数月水军,便欲征伐江东;若公达未转任中军师,留守后方;若奉孝、子琮尚在;若曹公信重刘子扬(刘晔)、贾文和(贾诩)等人,则这三分胜机,或有定论。”
荀攸未在言语。
仿若一语成谶。曹操占领荆州后,不听贾诩的谏言,只稍作整顿,便欲顺江而下,一鼓作气击败江东。然则初战不利,军中将士不习水土,士气大衰,又被孙、刘二军联手施计所破,最终兵败赤壁。
回程至半途,曹军再染时疫,死伤惨重。
曹操下命烧船,望着眼前的疮痍之景,他仿佛终于从连年胜战、称霸长江以北的意气风发中走出,不由惝恍汍澜,泪湿衣衫:
“若非……”
种种若非,种种如若。
他欲畅述心怀,可身边竟然连个倾吐真心话的人都无,终究咽下心中之憾,失声恸哭:
“若奉孝与子琮在,不使孤至此[1]。”
麻木行走的军士皆望向哀恸难止的首帅。
曹操心知自己绝不可哭此战之败,顺着另一层悲痛,呜呼道:
“哀哉奉孝!痛哉奉孝!惜哉奉孝![2]忉哉子琮!怛哉子琮!憾哉子琮!”
呜呼过后,泣不成声。
众军士从麻木中惊醒,听到主公深切哀痛的呜号,均被引动心中悲怆,黯然哽咽。
犹有余力的军士抹去面上的泪,借此发泄,从麻木中走出,互相搀扶着走完归程。
被连番的胜战麻痹了慎微之意,以为己军能常胜无败、一往无前的又岂止主公一人?
兵无常胜,瞬息万变。
即便占据兵力上的优势,若不能全力持战,亦会败北。
一如昔日的袁军,一如今日的他们。
见众军士面上的木然尽数褪去,曹操沉重的心绪略松,命众军原地休憩,稍作休整再继续赶路。
作者有话要说: [1]“奉孝在,不使孤至此。”引自《三国志》
[2]前12字引自《傅子》
第173章 番外
建安十七年(公元212年), 皇帝刘协突然下旨, 特许曹操“赞拜不名,入朝不趋, 剑履上殿[1]”。这个旨意仿佛一个信号,承认了曹操的特殊地位。
即便有前朝萧何的“君臣得宜”在前, 众人心中却是另一番估量——昔日董卓亦封侯拜相,“赞拜不名,剑履上殿”。曹操虽未如董卓那般狂肆张扬,可他今日的地位,与昔日的董卓不分轩轾。
在皇权与相权,旧中央与新霸主的争锋中,刘协终究未能力挽狂澜, 救汉室于倾颓。
朝中诸臣心明眼清,有那心思活络、知曹操心意者,当即提议曹操称公、称王,弘扬威德。
新任军师祭酒董昭率先谏言, 未久, 群臣劝进。
荀攸顶着家族那方的压力,暂且按兵不动。
荀彧更是对此未置一词。
曹操若有所觉,迟迟未纳劝进之言。
然在私下参会中, 他毫不避忌地询问荀彧关于此事的看法。
与会的文臣尽皆沉默, 无人敢大声喘气。
所有人皆知曹操想要的不是荀彧的意见,而是他的表态。
荀彧面色丝毫未变,仿佛他听到的问题, 只是诸如“院中有几棵树”之类的寻常提问,无有任何惶惑。
“丞相兴义兵以匡朝宁国[2]——”
左中郎将曹昂出列:“丞相何不效仿周公?”
众人本屏息聆听荀彧的发言,突然被曹昂横刀而入,径直打断,一时间有些怔忪。
曹操不悦道:“左中郎将若有异议,亦需等荀侍中说完再提。中途置喙,岂是君子所为?”
对于曹操的训斥,曹昂毫无惧意,反而佚荡一笑:“董祭酒提议已有数日,其间荀侍中并未有任何进言,显然无话想说。既无话要说,丞相何必相逼?倒是昂,有一肚子的话不吐不快,还请丞相予以指教。”
当着众府臣的面被亲儿子拆台,曹操气得不轻。然而曹昂是他最器重的长子,又是由正室丁夫人抚养,情分格外不同。又思及宛城一战,长子为救自己险些丧生,曹操忍了又忍,不好过多申饬,沉着脸道:
“左中郎将尽可畅所欲言。”
见曹操动怒,作为心腹抢手